蒋勋：你未曾了解过的李商隐

潇潇雨

蒋勋：你未曾了解过的李商隐            

2021-09-12 22:47                                              

01 追忆盛唐

晚唐与南唐是中国文学史上两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在艺术里，大概没有一种形式比诗更具备某一个时代的象征性。

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诗人就是李白。但这几年，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在写给朋友的诗里面，李商隐与李后主(李煜)的句子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种领悟与年龄有没有关系，或者说是因为感觉自己身处的时代其实并不像大唐。

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样的句子，不只是个人的气度，也包含了一个时代的气度。我慢慢感觉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有点沉溺于唯美的时期。

沉溺于唯美，就会感觉李白其实没有意识到美。他看到“花间一壶酒”，然后跟月亮喝酒，他觉得一切东西都是自然的。

安史之乱后，大唐盛世和李白已经变成了传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对繁华盛世的回忆，到了李商隐的时代，唐朝的华丽更是只能追忆了。

活在“繁华之中”与“对繁华的回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创作状态。回忆繁华，是觉得繁华曾经存在过，可是已经幻灭了。

我相信繁华在回忆当中会越来越被夸张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部分。

我对很多朋友说:“我向你介绍的巴黎，绝对不是客观的，因为我二十五岁时在巴黎读书，我介绍的巴黎其实是我的二十五岁，而不是巴黎。”

晚唐的靡丽诗歌，其实是对大唐繁华盛世的回忆。

02 幻灭与眷恋

比如李商隐的《登乐游园》：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诗人好像走到庙里抽了一支与他命运有关的签。

“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还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

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衰亡，所有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

当我们觉得生命非常美好时，恐怕很难意识到生命有一天会结束。如果意识到生命会结束，不管离这个结束还有多远，都会开始有幻灭感。

因为觉得当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这个不确定的状态中，会特别想要追求刹那间的感官快乐与美感。

这首诗中的“古”字，表示这个地方曾经繁华过。

曾经繁华过，现在不再繁华，诗人的心情由此转到“夕阳无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灿烂的夕阳，觉得很美。“无限”两个字用得极好，讲出了诗人的向往，他希望这“好”是无限的，可是因为是“夕阳”，这愿望就难免荒谬。

夕阳很灿烂，但终归是向晚的光，接下来就是黑暗。诗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阳，“只是近黄昏”。

二十个字当中，李商隐不只讲自己的生命，而且描写了一个大时代的结束。

这首诗太像关于命运的签，大概每一个人出生之前都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许也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

从这首诗里，能明显地感觉到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极度华丽，又极度幻灭。

李商隐的很多哀伤都是源于个人生命的幻灭，可以说是一种无奈吧。

感觉到一个大时代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会觉得哀伤；同时对华丽与美又极为眷恋与沉溺，所以他的诗里有很多对华丽的回忆，回忆本身一定包含了当下的寂寞、孤独与某一种没落。

03 生命的荒凉本质

李商隐写过很多无题诗。

为什么叫做“无题”？因为他根本不是在叙事。如果不是叙事，题目就不重要，而成为一种象征。

李商隐似乎有意要把自己与社会的世俗隔离开来，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情感经历了个不可言喻的转变。

之所以说不可言喻，是因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够了解，最后他决定用最孤独的方式实现自我完成，就像把心脏贴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莺一样。

这是他对自己生命的一个完成，所以他的孤独、苍凉与美丽都是他自己的，与他人无关。

中国正统文学是以儒家为尊崇，李商隐这样的诗人不会受到很大的重视，因为他的私情太多了。

李商隐面对自己的私情时非常诚实。他在讲究“文以载道”的时代，竟然写出“相见时难别亦难”这种关注私情的句子，相见是如此困难，离别时就更难分难舍了，这么通俗的句子，这么纠结的感受，李商隐七个字就讲完了。

文学世界最迷人的地方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不同的自我完成的方式。

过去文学史上将李商隐的诗称为“艳情诗”，“艳情”这两个字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有贬低的意义。一个人好好的，不去谈忠孝，而是去写艳情，其实有瞧不起的意味在里面。

李商隐的“艳情诗”中有不少“无题”，对我们来说，好像没有对象，或者对象不清楚，要理解诗意似乎就更困难了。以前的那些注解非常有趣，有人说他是跟女道士谈恋爱，还有人说他是在偷偷跟后宫的宫女谈恋爱。

李商隐恋爱的对象到底是谁?我觉得如果看到荷叶的荣枯都会有感触的诗人，他第一个恋爱对象绝对是自己。

先爱自己，然后再扩大，“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身在”,是他最大的恋爱对象。

因为爱自己的生命，所以珍惜自己生命存在的周遭，他会珍惜夕阳，珍惜荷叶，珍惜蜡烛，珍惜春蚕。

李商隐为什么是最好的象征主义诗人？因为在诗歌当中，他把自己转化成荷叶，当他看到“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我们会发现他讲的不是荷叶，而是他自己，这是讲他自己的生命曾经有过青春，将要面临枯萎凋零的沧桑晚年。

直到最后，对于时间的永续无尽还是觉得无奈。

这样就完全懂了——他一直在写的，其实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