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芬 |《金瓶梅》概说

志和

张远芬 |《金瓶梅》概说                2022-09-26 07:55                                       

  在《金瓶梅》面世之前，我国的长篇小说由出现到繁荣，已有了二百多年的历史。
其传统题材，以「讲史」和「神魔」为主。主人公多是重大历史事件中的传奇英雄，或 人民传说中的神仙鬼怪。
创作过程，也大部分先是在群众中长期流传，最后由作家整理 加工而成。其语言基本上是北方官话。
而《金瓶梅》则别开生面，完全摆脱了上述的四点束缚，成为第一部由作家个人创 作，以描写家庭日常生活为题材，并大胆运用方言写作的长篇小说。
它上承《三国》《水 浒》，下启《红楼梦》《醒世姻缘传》，使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 从而开拓了一个新局面。
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金瓶梅》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部里程碑 式的著作，它的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是不容置疑的。
《金瓶梅》写成于隆庆二年至万历二十年（1568-1592）之间。它的版本有两个系统：
一是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的《金瓶梅词话》系统，一是明天启年间（1621-1627）的《原 本金瓶梅》系统。
《词话》本，一百回。《原本》和其他各种版本，回数相同，而文字 有所删改。
《金瓶梅》的命名，是从书中的人物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三人的姓名中各取一个字 凑成的。而全书的内容，则是在《水浒传》二十三回至二十六回的基
础上，增添了许多 人物，铺排了大量情节，充实演化出来的。

《新刻金瓶梅词话》

概括地讲，《金瓶梅》主要是写西门庆的罪 恶生活历史和他的污秽家庭情况。
同时，作者还通过西门庆这样一个典型人物在社会上 活动的脉络，描写了上自宫廷间皇帝身边的为非作歹的宦官和擅权专政的太师，下至在 市井间招
摇撞骗、蛮横狡诈的帮闲篾片和地痞流氓等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精神状态。
从而 无情地撕去了蒙在那个社会表面的伪善的面纱，广阔地展示了晚明时代的生活与风俗， 深刻而全面地暴露了那个社会的罪恶与黑暗。
这一切，都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明代的封 建统治已经腐朽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在客观上也就预言了它的必然灭亡的命运。所以， 《金瓶梅》确是一
部具有深刻思想内容的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著作。
《金瓶梅》的情节极为复杂，要想简单地叙述出来，殊非易事。其主要梗概是讲，西 门庆，号四泉，山东清河人。父母早亡，他在清河县前大街上继承父
业，开个生药铺子， 「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
他初娶陈氏，已死，遗下一女西门大姐，后来招赘陈经济 为婿。继娶吴月娘为正室，并收妓女李娇儿、卓二姐为妾。卓二姐死后，再收富商寡妇 孟玉
楼、陈氏丫鬟孙雪娥、武大老婆潘金莲、朋友花子虚之妻李瓶儿为三、四、五、六 房。
除去这一妻五妾之外，他还奸污了包括春梅在内的各房丫鬟。同时，又奸占宋惠莲， 强霸贲四嫂，通奸林太太，包占妓女李桂姐、郑爱月等等。 又好
男色，糟塌了书童、王 经。
在社会上，他又结交了一批「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兄弟。后来，武松 为兄报仇，要杀西门庆，非但未能如愿，却误杀了李外传， 刺配孟
州。
西门庆安然无 恙，于是日益放恣，「又得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已而李瓶儿生子，西门庆因贿赂 蔡京又当上了山东提刑官。
由此更加肆行无忌，求药纵欲，贪赃枉法，无所不为。潘金 莲嫉妒李瓶儿有子，训练凶猫「雪狮子」，终于把李瓶儿之子吓死，李瓶儿也伤心死去。
此后，潘金莲便力媚西门庆。一夕，西门庆在醉中吃了潘金莲给他的过量的春药，纵欲 暴亡。于是，所余妻妾便陷入了混乱不堪之中。
先是，金莲、春梅私通女婿陈经济，事 发，金莲出居王婆家待嫁，被遇赦归来的武松杀死。
春梅则卖给周守备作妾，得宠生子， 竟册为夫人。陈经济被逐出，流落为乞丐，春梅侦知，伪称表弟，招至守备府，继续私 通。
为报过去仇隙，春梅又把孙雪娥买进守备府，百般羞辱，最后卖与酒家为娼。
周守 备因征宋江有功，擢为济南兵马制置。陈经济亦名列军门，升为参谋。后金人入寇，周 守备阵亡。而陈经济在与春梅淫乐时，被卫卒张胜撞见，陈
被张杀死。
春梅又与守备前 妻之子暗通，亦以淫纵暴亡。
待金兵攻至清河，吴月娘携遗腹子孝哥欲奔济南，途中遇 普净和尚，引至永福寺，以因果现梦化之，孝哥遂出家，法名明悟。全书至此收束。

《金瓶梅词话》

有人说，《金瓶梅》是「诲淫之作」。这是绝大的误会。从《金瓶梅》中，我们所 看到的是：
那时……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 官鬻爵，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剌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
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三十回）
这正是对全书的概括，也是对晚明社会黑暗现实的总结。
《金瓶梅》产生于隆庆万 历之际，这正值明王朝急剧走向衰落，社会风气日益腐败的时期。而充满于这个社会的 各种矛盾，都被《金瓶梅》充分地展示
了出来。
诸如：土地兼并，宦官专权，吏治腐败， 世风毒化，皆被一无遗漏地作出了切实的反映。 清河县的皇庄，正是兼并农村土地而建 成的。
地方上的太监加官进爵，声势煊赫，则是宦官专权的写照。
西门庆仅仅因为给蔡 京送去大量金银财宝，认蔡为干爹，便由「一介乡民」当上了掌刑正千户。
无能而又无 耻的吴大舅，却被山东巡按宋乔年吹嘘为「一方之保障」「国家之屏藩」，于是「特加 超擢」。
西门庆为贪一千两银子，私放杀人犯苗青。礼部尚书李邦彦受贿五百两金银， 将西门庆改为贾庆。西门庆给京都大官送去金银和女子，便霸占了花子虚的
全部家产。
如此等等，举不胜举。而大小官吏，又用非法获取的钱财，去过骄奢无度、荒淫无耻的 生活。
《金瓶梅》中，这些无所顾忌和毫不隐晦的记录，都集中地暴露了那个特定时代 的封建制度和统治阶级的罪恶。
所以，首先应该说，《金瓶梅》是一部明末的社会政治 史。
再者，《金瓶梅》还以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的家庭生活，这也显示出了不 平常的社会意义。
作者以极其细腻的笔法，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妻妾的争宠斗强，恣情淫 乐。
潘金莲几句话就使西门庆把孙雪娥拳打脚踢一顿。西门庆和李瓶儿亲热一些，潘金 莲就设计害死了李瓶儿母子两个。
吴月娘骂潘金莲「专一霸拦汉子」，潘金莲便闹得沸 反盈天。妻妾纷争，奴仆跟着受害。
西门庆宠李瓶儿，潘金莲就拿丫鬟秋菊泄愤，把她 打的「杀猪也似叫」。当主子对奴才稍不满意的时候，就立即卖了出去。
一个丫头只值 几两银子，而西门庆的一席酒宴就要花上千两银子。
从这里，我们又看到了那个社会的 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家庭制度、奴婢制度以及财产制度所造成的深重的罪恶和不幸。
还有，鲁迅先生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 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现，同时说
部，无以上之。」
举例而言，西门庆生子加官之时，「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 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但，西门庆一死，妻妾们「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 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零挦了。」
而那些帮闲子弟，原来「见他家豪富，希图 衣食，便竭力奉承，称功颁德， …… 胁肩谄笑，献妻出子，无所不至。一旦那门庭冷落， 便唇讥腹非，说
他外务 …… 就是平日恩深，亦视为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 漆赛过兄弟同胞，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
做出 许多不义之事」。
伙计们如吴典恩从西门庆身上得到许多好处，后来却反诬吴月娘与玳 安有奸，「反恩将仇报起来」。
这一切，又无情地向我们展示了封建社会的又一个侧面：
人心的虚伪和自私，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正如清初徐州人张竹坡在 评点《金瓶梅》时所说：「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
说韶华，无奈穷愁。」
当然，也必须指出，《金瓶梅》在取得高度现实主义成就的同时，由于后人的妄改， 也存在着大量的淫秽色情的描写，许多糟粕侵入了书中，以至掩盖了
它的批判现实主义 的锋芒，影响了它在群众中的广泛流传。

《淮南子》书影

墨子说：「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淮 南子》的作者刘安说：「至宝必有瑕秽，其小恶不足妨大美也。」无论是阅读者，还是 评论者，都不应
斤斤于《金瓶梅》的小恶，而忘记了它的伟大的现实主义成就。
此外，在《金瓶梅》中，还保存了大量的关于当时社会的经济（手工业、农业、纺织业、 货币、物价、运输、关税、奉禄等） 、文化 （建筑艺术、服装
设计、医药、卫生、戏曲表演、口头说 唱、群众游戏） 以及风俗习惯、宗教传播方面的详实数据。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认识，可以 说《金瓶梅》又是一部明末社会的百科全书。 因此，它不但具有伟大的文学价值，而且 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金瓶梅》中的人物，一概不是像《三国》《水浒》中的那样的半神或超人，而是为 我们所熟悉和理解的，普通平凡而又真实可信的，现实生活中的真正
的人。
无论是西门 庆，还是他的六个妻妾，以及大小官吏、各类亲友、男奴女婢、军人、商人、算命人、 帮闲、妓女、和尚、尼姑、道士、戏子 …… 形形
色色，应有尽有，个个都和生活中的一 样。
这就是说，《金瓶梅》的作者成功地塑造出了一大批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尤其可 贵的是，在对人物思想性格的复杂性的表现上，《金瓶梅》取得了世
界第一流的成就。
西门庆既贪得无厌又慷慨好施，既凶残横暴又温文尔雅，既无情无义又情浓意切，既偏 狭冷酷又宽怀大度。
这就是作为一个集商人、恶霸、狡吏于一身的封建土豪的典型形象。
初看起来，这似乎是矛盾的。事实上，他在不同的场合摆出不同的面目，对不同的人流 露不同的感情，处理不同的事采用不同的手段，这都是由他的丑
恶本质所支配的，所以 这正是形象塑造的高度的统一。
对潘金莲的刻划，《金瓶梅》远远超过了《水浒传》。 这个人物的性格更加错综复杂，她从极端的利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角度出发，时而心狠 手毒，
时而谄媚恭顺，时而尖酸刻薄，时而心直口快，时而凶 险骇人，时而天性流露， 这也是罪恶的封建社会中各种特殊的因素造就而成的一个畸型形象。
其余的人物，也大 多是形象鲜明，性格突出，给读者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金瓶梅》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突出成就，是对人类日常生活的细腻而逼真的描写。
在 《三国》《水浒》和《西游记》中，我们看到的是，铁马金戈，南征北战，呼风唤雨，腾 云驾雾 …… ，这虽然是允许的，也是可赞美的，但毕竟和现
实生活相距何止千里。
而《金 瓶梅》写的是：
每回无过结交朋党，钻营勾串，流连会饷，淫黩通奸，贪婪索取，强横欺凌，巧计诓骗，忿怒行凶，作乐无休，讹赖诬害，挑唆离间而已。（《金瓶梅》
满文译本序）
这全是贯串于整个封建社会，时时都在发生着的平常而又平常的生活事件。
作者发 隐掘微，运用一支天才的笔，烛照了明季社会的每一个肮脏黑暗的细微角落。
这种真实 细腻、深刻生动的再现生活的创作方法的出现，正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进一步深化和成 熟的标志。
中外的《金》学家们，众口一词地肯定，没有《金瓶梅》，便没有《红楼梦》， 确是恰如其分地说明了《金瓶梅》在我国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价值。
在运用人民生活语言和方言词汇方面，作者的笔力是极为健旺而强悍的。而这里所 说的方言，多数是鲁南方言，或者叫峄县方言。
据我调查来看，凡属于峄县地区所独有 的方言词汇，几乎全部被用到《金瓶梅》里去了。 反过来说，《金瓶梅》是鲁南方言的 集大成之作。
除此之外，作者对北京方言，华北方言，以至于北方官话，也极为熟悉， 而且表现了高度的驾驭才能。
全书的语言风格，泼辣爽朗，汪洋恣肄，妙语如珠，意趣 横生，比《红楼梦》更加一无挂碍。

《红楼梦》

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家们时时高倡语言的 生活化和群众化，历时已近百年，那结果却并不令人满意。但是，凡读过《金瓶梅》的 人，都会强烈
地感觉到，这部书是真正做到了生活化和群众化。
不仅如此，《金瓶梅》 的作者还做到了语言的性格化，书中的对话，不但能够突出地表现人物的个性，而且能 使不同人物性格的区别程度非常显著。
总之，《金瓶梅》无论是从思想内容，还是从艺术形式上去分析，都不愧为一部伟 大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巨著。
也正因为如此，才决定了《金瓶梅》不但成了我们中国文学 的宝贵财富，而且也成了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
国外研究《金瓶梅》已有很长的历史。日本从十八世纪末，欧洲从十九世纪中，就 开始介绍和翻译这部书了。到目前为止，《金瓶梅》的外文译本有英、
法、德、拉丁、 瑞典、荷兰、俄、匈牙利、日、朝、越、蒙等文种，计十几个国家。
王丽娜先生在《金 瓶梅在国外》一书中，介绍了国外学者对《金瓶梅》的评价，现抄录几段如下。
美国学者海托华在〈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一文中认为：
中国的《金瓶梅》与《红楼梦》二书，描写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人物刻划之 细致入微，均可与西方的小说相媲美。
美国《大百科全书》说：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它虽然写的是中国十二世纪早期的 故事，实际反映了中国十六世纪末期整个社会各个等级人物的心理状
态，宣扬了惩恶扬善的佛教观点，对中世纪的社会生活和风俗作了生动而逼真的描绘。
法国《大百科全书》说：
它塑造人物很成功，在描写妇女的特点方面可谓独树一帜。全书将西门庆的好色 行为与整个社会历史联系在一起，它在中国通俗小说的发展史上是一个伟大
的创新。
日本《大百科事典》说：
《金瓶梅》的作者不明，但从全书结构的严密性，文气与构思的连贯性来看，是出 于一人之手。
国外研究《金瓶梅》的著作极多，像上面引述的这些高度评价性的文字，当然是不 胜枚举。但，仅只这几段话，也足可以让我们看出《金瓶梅》在世界文学
中居于何等地 位了。

《金瓶梅新证》张远芬 著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教育学院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张远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