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来,约写过麻笺十万,布在人间。老来写益多,特出少年者,辄换下也。每以新字易旧札,往往不肯,盖人不识老笔乏姿媚,乃天成入道。老来作书有骨格,不专秀丽,浑然天成,人眇能识,往往多以不逮少小。米芾所谓年老时的书法,以及与这种风格的出现高度相关的其个人境遇,将是本书下一章的主题。但此处可以用一幅作品作为极好的示例,只要一瞥其中细节就足以证明这种转变的深刻意义。
(从学习书法到现在,我大概用了十万张纸,现如今这些作品散布在人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书法水平变得更加出色。每当我看到年轻时的作品,就立即尝试用一些新作替换掉旧时书法。然而,人们通常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们没有意识到,我年老时的作品减少了妍媚、优雅的神态,却是自然的。我晚年的书法有骨格,不在文雅秀丽的表象上下功夫,很少有人能体会其中的浑然天成之感,人们还误认为我最近的书作不如年轻时好。)
米云:以“势”为主,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
(米写道,“结构力”在书法中起着最重要的作用,但我对他缺乏“平淡”感到不满。自然结构将平淡发扬光大,这不是可以学习的东西。这就是佛经所说的并非从老师那里获得的知识,画家们称之为“气息共鸣”)。
所寄诗多佳句,犹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陶渊明、杜甫等诗人那未经雕琢的词句透出一种引人入胜的简洁和坦率,但人们通常忽视的一个事实是,使用“非诗意”的语言同时也会令人难以理解。这有助于解释梅尧臣写给晏殊(991—1055)的一首诗,诗句与他对林逋的描述相呼应,声称作诗时“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但又描述了自己措辞生硬,“刺口剧菱芡”。
(你寄给我的诗中有许多佳句,但我不喜欢你多精雕细琢。在诗歌创作中,你只需要充分熟悉杜甫到夔州后所作古律诗,学得其简易的句法,进而简易中所含“大巧”就能由内而外自然生发。优秀的文章貌似平淡,实则高深,人们希望模仿古人,但这技巧不是通过追求就能获得的。在文学造诣中,当没有斧凿痕迹时,才会有真正的佳作。)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苏轼的这段话,充分暴露出以往书论中非常罕见的自我意识与风格选择之间的难题。苏轼的侄子效仿他的伯父,这显然是可以接受的,但没法效仿的是伯父渐老渐成熟的人生阶段。
(二侄:我收到了你的信,知道你一切都好。你的讨论读起来很有趣,你的书法也有所进步。你的散文写作似乎没有问题,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说到写作,一个年轻人应该努力使自己的风格高尚而大胆,使其感觉丰富而绚烂。年龄越大,越成熟,就创造了平淡。事实上,这不是平淡,而是“绚烂、丰富”的高级阶段。今天,你所看到的只是你伯父我的作品的平淡阶段,你就直接学习这种风格。你为什么不看看我早年准备考试时写的东西?它们高低起伏,顿挫跌宕,就像无法抓住的龙蛇。这是你应该学习的。书法也是这样。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吧!)
已矣此生为此困(噫!我这一生都耗费在翰墨上,深陷其中),自然(naturalness)和天工(natural skill)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天工只是创造出杰作的先决条件。正如米芾自己也承认,他的心和手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但仍然致力于将自己的手提升至优秀的水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米芾在离开涟水之前,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庄子》中的那位无名人“顺物自然”的建议。离开涟水之后,米芾接受了书法创作顺应自然的意愿,这就是对米芾后期书法风格最重要的诠释。
有口能谈手不随(嘴上说得清,手却不相应)。
谁云心存乃笔到(是谁说只要心在笔就会相随的),
天工自是秘精微(天工,也即天然的技巧,本就是最微妙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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