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瓶梅词话》看床的财富性
明晚期黄花梨拔步床长219cm 高231cm (藏于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历代官家把持着史权,明代亦然。张岱在“石匮书自序”称: “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 (张岱:《琅嬛文集》卷一“石匮书自序”。) 有明一代正史、家史、野史已成“诬妄”,产于民间的《金瓶梅》和“三言二拍”一类的文学作品就难能可贵地成为时代写照。这些作者不吃皇粮,无官俸之累,创作有限自由。那种面对现实的艺术虚构,敏感而细致,史料价值常常胜过篡改衍夺的正统“信史”,具有认识价值、史料价值。 成书于明隆庆、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假托宋朝旧事,却真实地展示了大运河要津山东省临清县一个亦商亦官家庭的奢靡生活,展现了晚明社会的众生相,是理解明晚期不可多得生活画卷,而且书中经济信息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相对史官之笔,这里有太多的细节和太多的真实。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写道:“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金瓶梅词话》中有一系列对床(按:拔步床、架子床)的表现。其第七回媒婆薛嫂找到西门庆的药铺,向西门庆提亲: 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清早期黄花梨架子床(透雕斗攒式) 长252cm 宽156cm 高222cm (中国国家博物馆“承古融今星汉灿烂——中国嘉德艺术品拍卖20年精品回顾展”) 第八回开头有这样一段: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是要娶大姐(西门庆大女儿)过门。西门庆促忙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漆拔步床陪了大姐。 第九回,写西门庆娶潘金莲,施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却用了五两银子另买一小丫头,名叫小玉,……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 名秋菊。此处买描金床用了十六两银子,买丫头,一个五两银子,一个六两银子。 第二十九回,写西门庆: 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是李瓶儿房中安一张螺钿敞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六十两银子,替她也买一张螺钿有栏干的床。两边槅扇都是螺钿攒造花草翎毛,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 在九十六回,西门庆女儿死后,床被抬回家后变卖,吴月娘说那床只卖了八两银子。 接下来又写到,自西门庆死后,家中只有支出,没有进项,原先六十两买进的床,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金瓶梅词话》中这些写床价格的笔墨,有意无意透露出这样的信息: 1. 嫁女要陪嫁床,西门庆匆忙嫁女儿,“促忙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女儿死后,床取回变买,得八两银子。陪嫁品作为私家财产,女儿死后要取回。被认为是《金瓶梅词话》和《红楼梦》之间的桥梁的《醒世姻缘传》中,也有同类描写:被休的妇人,把她的财产打包放到柜子里,一同抬运回家,这些是她的嫁妆,娘家的财产。 这也历史学领域的研究成果所印证,历史学学者认为,明清时期嫁妆在婚后仍属于女子的私有财产,这种财产对于保障女子在婆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提供了保障。这可能是宋明清历代厚嫁的一个原因。 在大量明式家具上,雕饰凤纹是约定俗成的嫁妆符号,表明财产的权属。晚明小说描绘的生活和历史学成果可视为凤纹寓意的注脚。 2.西门庆为新娶的潘金莲买床,花了十六两银子,但她还要一张像李瓶儿房中一样的床, 西门庆又使了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张有槅扇的床。(在大漆家具中,拔步床和架子床上,均有带槅扇的,硬木床上,未见槅扇。)西门庆死后,家中无收入,李瓶儿那张价值六十两的床,“可惜了”,只变卖了三十五两银子。 3.当时买一个丫头,只用五两银子,可以做饭的(上灶)丫头只用六两银子。而九十七回中,另外一个人物庞春梅用三两五钱就买了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对比可知床的昂贵,一张床抵十至十七八个丫头的身价。 清早期黄花梨架子床(透雕斗攒式)长226cm 宽157.5cm 高221cm(见安思远《洪氏藏木器百图》) 4. 媒婆给西门庆说亲,介绍女方情况的顺序: (1)首先谈的是经济,“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2)其次是身世,“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他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止有一个小叔儿,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要主张着他嫁人。” (3)最后是年龄、长相、才干能力,“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不瞒大官人说,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说亲首先谈论女子的经济财产,反映了明晚期婚嫁活动中对女子嫁妆的重视,而以“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为介绍重点,其次才是“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表明当时人认为拔步床是重要的财富。 《金瓶梅词话》在的床说的应是大漆柴木的架子床或拔步床,反映是明隆庆、万历年间(托名宋代)大漆床具的形态、市场价格和财富象征性。后来居上的更时尚、更珍稀的黄花梨架子床当然会继承这种象征性,同时其市场价格也只能是更为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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