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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破万卷”的首创者是杜甫还是岑参? 2015年11月26日 09:57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最为人们熟知的杜甫名句之一,早在宋代就已被奉为警句,北宋孙宗鉴《东皋杂录》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有问荆公(王安石):‘老杜诗何故妙绝古今?’公曰:‘老杜固尝言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这两句诗虽已久负盛名,但很多读者可能并不知情,与杜甫同时代的岑参也写过类似的诗句,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开篇即云: 万事不可料,叹君在军中。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 如此便涉及唐诗名句的版权归属问题,不可不详辨之。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向尚书左丞韦济的自荐之语。凡是形容自己,必然用得意句、独创句,而不太可能用一个抄来的句子。何况杜甫创作态度一丝不苟:“毫发无遗憾”(《敬赠郑谏议十韵》);具有严格的自律性:“欲语羞雷同”(《前出塞九首》之九),绝不屑于鹦鹉学舌,拾人牙慧。 而岑参的诗是一首赠别友人之作,“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说的是宗学士而非自己。岑参的朋友宗学士,满腹经纶,只在军营中与粗莽武夫为伍,岑参为他感到有些可惜。岑参在诗中运用了班超“投笔从戎”的典故: 【投笔从戎】《后汉书·班超传》:“(班超)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后超出使西域,竟立功封侯。” 典故的用法,有正用、反用之别,岑参的用法属于反用。那么岑参是出于何种原因反用这一典故呢?我们不妨先了解一下该诗的创作背景。 投笔从戎 唐代早期,北方边境地区常受异族侵犯,一大批将领因镇守边陲建立功勋,而出将入相位极人臣。许多无法依靠科举步入仕途的有志之士,看到了一条封官进爵的出路,于是投笔从戎,奔赴塞外,使得慷慨豪迈的边塞诗盛行一时。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写过一首十分著名的《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岑参也有:“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其他诗人也写过类似的诗句,如王维诗:“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高适诗:“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塞下曲》)不过他们的用典,并非“投笔从戎”,而是反用另一个典故。《汉书·韦贤传》:“邹鲁谚曰:‘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意思是说,留给子孙万贯家财,不如留下一部儒学经典。古人将《诗》、《书》、《礼》、《易》、《乐》、《春秋》,并称六经,后因《乐》经失传,又将余下五部经典并称五经,所以有“四书五经”的说法。 直到东汉末年,出现了与《汉书·韦贤传》相反的论调,赵壹《刺世疾邪赋》引秦客诗:“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当时的社会风气越来越轻视文人,世道浑浊,民不聊生,填饱肚子才是人们最现实的需求,就算一小袋臭铜板,都比那满腹经纶来得实惠。“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价值观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在唐代社会则出现在李林甫当政时期。 李林甫坐上相位后,惟恐边关将领功勋卓著,出将入相,早晚会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向玄宗献策:文弱书生不适合征战沙场,应大力提拔骁勇善战的胡人将领镇守边陲。这样一来,斗字不识的胡人将领,即使立下赫赫战功,也绝无与他争夺相位的可能了。安禄山、哥舒翰、高仙芝等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机遇下脱颖而出的。 以边塞诗人著称于世的岑参,反而有些后悔来到边塞。读书人本是抱着立功封侯的壮志豪情投身戎马,可当他们真正来到边塞,看到的却是残酷而又无奈的现实。岑参的友人宗学士便是一个鲜活的例子,这位饱读诗书的学士,竟不如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提拔得快,岑参的“读书破万卷,何事来从戎?”已失去了早年“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丈夫一英雄”的豪迈气概。 岑参先后两次出塞,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天宝八载(749)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入朝,表公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充节度使幕掌书记,遂赴安西。”“天宝十三载(754)三月,权北庭都护伊西节度瀚海军使,表公为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充安西北庭节度判官,遂赴北庭。” 据诗题《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可知是岑参第二次出塞北庭所作。诗云“今且还龟兹”,诗人要离开北庭往龟兹去,又云“四月犹自寒”,若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无误,其诗当在天宝十四载(755)四月作。另据《韦济墓志》,韦济任尚书左丞的时间在天宝九载(750)至十一载(752)之间,可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作于这一时期内。因此杜诗必先于岑诗写成,当无异议。 读书破万卷 岑诗既然晚出于杜诗,便不应一字不漏地抄袭杜诗。岑诗前四句出现两个“万”字,唐诗讲究用字不重,如果犯重,说明作者才思枯竭,想不出更好的字来代替。诗人们常常为此字斟句酌,搜肠刮肚,尽量避免出现这类错误。从“万”字犯重的角度来看,岑诗某个“万”字可能是抄误。“万事不可料”的“万”字泛指一切事物,不宜改动;而“读书破万卷”的“万”字是形容读书之多,而非泛指一切书籍,故原文可能是“读书破千卷”,后人看到杜诗有“读书破万卷”,无端将岑诗妄改所致。 此外,诗中“事”字也犯重,“万事”不宜改动,“何事”疑为“何意”之讹。鉴于两处用字犯重,便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情况,岑诗属应酬之作,随意性很大,创作态度没那么严谨,那么原文是否可能就是“读书破万卷”呢?毕竟“读书破千卷”的阅读量,对于一个学士来说,实在少得可怜。唐代的集贤、翰林两院成员皆称学士,如杜甫《莫相疑行》:“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单从这点便断定岑诗必是“万”字,也不尽然。唐代除了集贤、翰林可称学士,亦是对校书一类文职官员的通称,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引唐韦述《集贤院记》:“开元故事,校书官许称学士。”所以宗学士可能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职官员,说他“读书破千卷”也是恰当的。岑参另一诗《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可证。 结论:杜甫当为“读书破万卷”的首创者,岑参原诗当为“读书破千卷”。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两句诗在当时已十分有名,岑参读后甚为喜爱,便直接化用到了自己的诗里。唐代诗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挪摘他人诗句的,一般都会略加变化,若不变化便是死用。如王维《使至塞上》:“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是效法虞世南《饮马长城窟行》:“前逢锦车使,都护在楼兰。”把“楼兰”改为“燕然”,地名上稍作修改,便成了自己的诗句。岑参的“读书破千卷”恐怕也属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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