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见过郑板桥吗? 2018-11-10 19:14
这是皇上第二次来扬州。 江南美景依旧,但毕竟不比初见。午后去瘦西湖坐船,竟生倦意,回到天宁寺行宫,歇息半晌才恢复精神。 “皇上,请用茶。”小太监端来一只青花盖碗,碗盖与碗身有几圈如意纹,纹饰之间写了字。 (友情出演:青花御制诗文盖碗,清代,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弘历端起茶碗,明白了:“这不是朕上次来扬州写的诗吗?碗也做得精致,这些人倒是用心了。” 太监接茬道:“听说是两淮盐务总商的主意,请人画了样,拿去景德镇做,费了很大劲。” “花银子的事情,他们总是擅长的。”弘历将茶碗搁在木榻中间的矮桌上,问道,“令妃身子如何?昨日上焦山,今日坐船,怕她累着。” “太医说没事,娘娘胎相稳定,多走动,利于顺产。” “那就好。有了身孕,留她在宫里,朕不放心。一路奔波虽然辛苦,放在身边,朕多少安心一些。” “这样的恩荣,娘娘肯定明白。” 弘历微微点头,又问道:“太后在做什么?” “太后这会儿应该在寺里拜佛,有皇后跟着。” “皇后倒是孝顺。”弘历的语气突然异样起来,“她往日里谨言慎行、处处隐忍,近来却变得伶牙俐齿、咄咄逼人了呢。忽的变了性情,不知为了什么!” 太监愣住了,一时接不上话,只张口不出声。 弘历见他语噎的样子,觉得好笑。这个胡世杰本是宫里传话的太监,刚入宫时办事毛糙,值更时睡过觉,被逮住打了板子,才算长了记性。但年轻人脑子灵光,善学善记,又快嘴快舌,少有思前想后的时候,所以比起宫里那些个老脸,要有趣得多。出游在外,带在身边,总能添些乐子。 胡世杰一阵张口结舌,弘历也不难为他,挥挥手:“将书案上的画拿来看看。” 画是两淮盐运使上午送来的,弘历粗粗看过两眼,没来得及盖章。 胡世杰赶紧取来画轴,徐徐展开,再用一根竹竿挑起来,举到皇上面前: (黄鼎《阳逻山色图》,清代,天津博物馆藏) 弘历细细端详,点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见到如此矛盾的反应,胡世杰心生纳闷,快嘴问道:“皇上,这画怎么样?” “你看呢?”弘历反问他。 “这个,奴才不懂画,看不出好坏。只是这千笔万笔,密密麻麻,肯定下过不少功夫。近处有大树,远处有高山,中间还有水塘小河,山山水水各种美景算是一网打尽了。” (近处有大树) (远处有高山) (流水贯穿其间) “讲得好。”听到皇上的肯定,胡世杰松了口气。 弘历接着说:“此人名叫黄鼎,功夫不浅。他画过大江美景,从江苏一路画到四川,洋洋洒洒二百余尺,非高手不能办到。” 二百余尺!胡世杰面露惊讶。皇上见了,心里美滋滋的。遇到不懂书画的人,弘历就像先生遇到学生,总愿意好好讲解一番。 (黄鼎《长江万里图》局部,清代,徐世章捐赠,天津博物馆藏,全画分为上下两卷,总长度达到令人咋舌的80米) 胡世杰依旧不明白:“既然画得好,皇上为何还要叹气?” 弘历仍不作答,又反问道:“你说这画的何处?” 胡世杰一边举着竿子,一边斜眼去瞟画上的题款。小时候家里穷,他入宫才学认字,要辨认这样的行书草书,多少有点吃力: “戊子闰三月,来游潇湘,舟过阳逻……画的是湖北阳逻(今属湖北武汉)吧。” 弘历点点头,又从身旁矮桌上的画轴画册中挑出三件,摆在一旁:“你再看这些是何处。” 胡世杰赶紧收起《阳逻山色图》,打开另外一件,也是一幅山水: (张洽《普陀潮音洞图》,清代,天津博物馆藏,此图绘于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后三十年,出现在这里纯属友情客串) 胡世杰犯了难:“前头又是树,后头又是山,中间又是瀑布、水流之类,颜色比那件绿一些,是不是夏天的阳逻?” “浙江普陀山。”弘历指指画上的题款,头七个字正是“普陀山中潮音洞”: 胡世杰再看另外两幅,也大同小异,都是近处大树,远处高山,山间水流潺潺,很难看出是哪里的风景: (周笠《仿大痴山水图》,清代,天津博物馆藏,此画绘于乾隆皇帝第二次南巡后第二年,出现在这里亦属友情客串) (张庚《溪山无尽图》,清代,天津博物馆藏) “皇上,咱大清美景千变万化,他们怎么画得如此相似?” 弘历仍不答他,接着问:“你可知如今世人爱买谁笔下的山水?” “奴才不懂山水画,听说这画坛跟武林似的,也分个门派。得了古人的好画,如同拿到秘笈宝典,勤加练习就成了大师,再收上几个弟子,就能立个门派。如今市面上的山水画,以娄东派(娄东指江苏太仓)和虞山派(虞山在江苏常熟)最受推崇。据说不论在京城还是江南,富商贵少们见到这两派的精品佳作,都不吝惜银子。” 弘历面露惊讶,没想到这小子谈起画坛门派,竟能头头是道! 皇上有心再考考他,追问道:“那你可知,谁是大清第一等的画家?” 胡世杰禁不住摇头晃脑起来:“要论咱大清第一等的画家,娄东、虞山两派掌门必在其中,此外还有四人,与两位掌门合称‘六大家’。据说这六人笔下功夫了得,向上直追历代大师,向下影响一拨弟子,说不定能纵横华夏三百年呢。武林曾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五绝,如今咱大清独有画坛六绝,以六绝的画艺对五绝的武艺,针尖麦芒,不遑多让啊!” “妙哉妙哉,有长进!”弘历大喜,几句“咱大清”说得他耳根子都软了。 “奴才没看过什么画,只是胡乱背了些文章,囫囵吞枣,照本宣科而已。” “背得极好。来,朕赏你一幅图,边读书边看图,长些眼力。” “奴才叩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胡世杰喜出望外,听老太监说皇上喜爱文艺,于是苦读了几晚,谁知效果如此之好! 弘历赏赐的还是一幅山水。胡世杰展开画轴,觉得眼熟: (王原祁《浮峦暖翠图》,清代,天津博物馆藏) “皇上,这跟前头几幅有点像。” “是前头几幅与这一幅相似。”弘历纠正道,“此乃娄东派掌门王原祁的画作,前头那几位,包括画了二百尺大江的黄鼎,皆是王原祁的弟子,或再传弟子。” “原来是掌门,难怪画得这般传神!”胡世杰嗓音发颤,不知掌门的画能值多少银子!“连我这大俗眼,也能看出王掌门力道非凡,就跟毛笔浸过铁水似的!” “那你知道,王原祁的功力从何而来?”弘历继续考他。 胡世杰赶紧收敛情绪,认真作答:“奴才以为,画家跟侠士一样,若想提高功力,要么靠秘笈宝典,要么靠师傅提点。奴才听说王掌门有家传秘法,曾受祖父点化。王掌门的祖父名叫王时敏,功力非凡,乃画坛前辈,被尊为六大家之首。他还指点过虞山派掌门王翚(翚音辉),所以说,娄东、虞山两大门派都从王时敏那里取过经。” “此话不假。” “奴才听说六大家之中还有一个姓王的,名叫王鉴,与王时敏同辈,也和王时敏切磋画艺。难怪世人都说,天下山水画以‘四王’为宗,‘四王’则以王时敏为宗啊。” “这多姓名皆能熟记,真好。”弘历盛赞道。 “六大家里四位姓王,都画山水,只需稍加辨别,便没那么难记了。皇上常说读书不可畏难,学艺不可偷懒,奴才时刻谨记。” (王时敏《秋山白云图》,清代,北京故宫藏) 弘历觉得自己这老师没有白当,不禁有些飘飘然。“那王时敏的功力从何而来,你有读到吗?” 胡世杰张口要讲,忽一寻思,改口说:“本朝的事,奴才尚能勉强说上一些,更早远的事情便记不住了,记不住便不敢乱说。” 弘历暗笑这小太监原本一毛糙坯子,如今也学机灵了,也罢,皇上又拿出老师的口吻,教诲道:“王时敏跟谁学的画,朕告诉你,记好了。王时敏生于前朝,后审时度势,归顺大清。他受过前朝名家董其昌的指点,而董其昌追慕的,是四位元代大师,人称‘元四家’。” “既是元朝四家,应在郭大侠、黄女侠之后,与张三丰同时吧。” “正是。元四家之首姓黄,比张三丰小二十多岁,名叫黄公望。” “奴才晓得这位黄公望。奴才还晓得,皇上收了黄公望的名画《富春山居图》,满朝大臣都佩服皇上的眼力。” “呵呵,小事一桩。”弘历自满地笑出了声,“《富春山居图》赝品甚多,朕略加观察,便知真伪,动了区区三分眼力罢了。”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元代,分藏台北故宫和浙江省博物馆) (董其昌《峰峦浑厚图》局部,明代,辽宁省博物馆藏) 胡世杰陪笑道:“经皇上细细梳理,奴才明白了,从黄公望、董其昌到‘四王’乃一脉相承,堪称画脉正统,难怪天下人都学他们的路数。” 弘历点头:“圣祖仁皇帝(康熙皇帝)亦有心提拔这一路画风,对娄东、虞山两派关爱有加。娄东派掌门王原祁在朝为官,常被召至圣驾前,研墨作画。虞山派掌门王翚(翚音辉)乃一布衣,特被召入禁中,主持绘制《南巡图》卷。据说王翚返回江南后名声大噪,收了不少弟子,画价亦是原来数倍——” 说到此处,弘历若有所思,戛然而止。他拿起矮桌上的玉狮子,细细摩挲,不再言语。 (友情出演:青玉子母狮,清代,北京故宫藏) 片刻寂静。 莫名的冷场令胡世杰心慌,他怯生生接了句:“既是得了圣恩,天下画画人更要百般效仿了。” 弘历放下玉狮子,说道:“天下人都效仿,岂有不乏味的道理。” 胡世杰恍然大悟:“奴才明白了,‘四王’笔力毋需多言,黄鼎诸弟子功力尚佳,只是后辈们画来画去,少有新意,难怪皇上对着黄鼎的画,又是夸赞,又是叹气呢。” “正是此理。” “奴才有个主意,可以去去乏味。” “怎讲?” “奴才以为山山水水大同小异,皇上何不换换口味,看看花鸟鱼虾、知了螃蟹什么的。奴才听说有些名家画的活物,比真的活物还要活上一百倍呢。” “哦?那你倒是说说,哪位名家擅长花鸟活物?”弘历来了兴致,胸中的老师魂儿又活了。 “奴才记得那六大家里,除去‘四王’,还有两位,一个叫吴历,也是画山水的,也受过王时敏指点。最后一位名叫恽寿平(恽音韵),乃常州派掌门(常州即江苏常州),最擅长花鸟。奴才听说恽掌门笔下的花卉,就跟浇过天山雪水似的,吸了天地灵气,特别精神。” “呵呵,说得神乎其神,你可见过真迹?” “奴才哪有福气见真迹,也就读读书,跟如意馆的画师讨教几句而已。” “朕给你看真迹。”弘历再次从讲台一般的矮桌上,变戏法似的挑出三册花卉,叫胡世杰辨认:“你说哪一张桃花图是恽寿平画的?” (恽寿平《瓯香馆写生图》册之一局部,清代,张叔诚捐赠,天津博物馆藏) (范廷镇《花卉图》册之一局部,清代,天津市文物公司藏) (马元驭《花卉图》册之一局部,清代,天津博物馆藏) 三张桃花图似乎开在同一棵桃树上,皆同一般娇艳,同一般婀娜,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恰是胡世杰此刻的心情。“这,这都是恽掌门的大作吧。” “仅一幅而已,其余皆为弟子所作。”弘历敲了敲恽寿平那件,“自恽氏一出,天下桃花从此一般颜色!说来可叹啊,六大家均已作古,最年轻者亦谢世近四十年,可天下仍是这般颜色,这般山水,怎不乏味。”弘历再次拿起玉狮子,摩挲起来。 担心气氛再次转凉,胡世杰赶紧接话:“奴才还有一个解闷的法子,兴许管用。” “说吧。” “奴才听说,扬州本地有几位奇人,特立独行,画画怪异,兴许跟六大家不是一个路数。” “哦?”弘历将信将疑。 “奴才听人讲,扬州这个地方富得流油,本地人玩乐起来自有法子,作诗、听琴、听戏都有本地口味,与别处不同,赏画也不例外。” 几句话引得弘历直直看过来。 胡世杰继续:“昨个万岁爷上焦山,奴才恰好不当班,便到外头打听,得知扬州果然有好些奇才画师,其中奇上加奇者有八人,号称‘扬州八怪’。” “朕只知南宋曾有七侠士,自称‘江南七怪’,虽然武功不高,但皆是重情重义之人。” “‘七怪’有义,‘八怪’有艺,两方跨越五百年暗结因缘,也未可知啊。” “你又说玄乎了。倘若扬州真有画坛奇才,这些个官员、盐商怎敢一字不提?”弘历忽然想起桌上那只青花盖碗来。 “奴才估摸着,兴许八怪画得太怪,偏离画脉正统,地方上的人不敢拿给皇上看吧。” 听了这话,弘历一时不言语了。他沉思片刻,又压低嗓门问道:“去,打听打听,八怪现居何处。” 胡世杰一笑:“奴才打听过了,其中‘一怪’就住在彩衣街,离天宁寺不到一里地。” “朕没有白白带你出来。”弘历心满意足,“老规矩。更衣!” “嗻!”(未完待续) 【后记】有人说,你好大胆子,标题问的是“乾隆皇帝见过郑板桥吗”,可是看到临了,没看见郑板桥,却碰上个“未完待续”。 要我说,板桥先生梳妆打扮费些工夫,请皇上作个预热,岂不妙哉? 乾隆皇帝与郑板桥生活的时代,被我们称为“清代中期”。天津博物馆正在举办《清代中期绘画特展》(11月18日结束),本文部分画作就来自这个难得的展览。漫步展厅之中,你很容易感受到乾隆所在的京师与郑板桥所在的扬州,对那个时代艺术风气的强大影响力。京师与扬州,上演了清代中期画坛的双城记。两座城市的文艺代表若能彼此相见,畅谈艺术,究竟会迸出怎样的火花呢?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部分细节纯属演绎,比如那只青花盖碗绝非盐商出资制作,上头的御诗也和扬州无关;又如乾隆二下江南时恐怕尚不存在“六大家”的说法,有人认为娄东、虞山、常州三派“掌门”与王时敏、王鉴、吴历并称“六大家”要等到乾隆末年。 那么,真实历史中的乾隆皇帝,究竟有没有见过郑板桥呢?咱们下回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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